《愚镇》第一章 西北喜年,金家生女(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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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她的善良早跟着死去的孩子走了。可他金文全也是那死去的十七个孩子的生父,他的心和妻子的一样。



    但这不是把恨意发泄在后人身上的理由,一代人已经受过苦了,难道不应该吸取教训让后代不受同样的苦吗?



    金父伸手拍了拍金母的胳膊:“不要在厨房吼了,你把灶爷惹毛,以后还过不过日子了?明天你不用照顾岁福妈了,跟我一起去公社吧,透透气。”



    金母还在地上撒泼,叫喊,打闹,咆哮。金父想把人抱起来,但太沉了,胡闹起来的人连自己打,拳头落在自己的头上,身上,金父的腿上。



    金父心里有千万声道歉,都涌到了嗓子眼,却被传承的不好意思都拦住了。他只能走出厨房往上房走,他好像又想起什么,折回厨房,看着坐在门框已经哭的没什么力气的妻子,他站在她的身旁,慢慢的弯腰,拉起她,扶着她站稳,替她拭泪。



    看着她仇恨又绝望的眼神说:“育德去她二妈那,快回来了。”



    金母从金父的搀扶中脱离出来,进门端起桌上的贡茶一口喝完,爬上炕,躺下了。



    他们哪里知道育德早就回来了,站在上房墙边听的清楚,听着父母走进上房,他躲在西房装作刚回来和金媳打了招呼再往上房走,育德刚踏进门,金父就开口了。



    “育德啊,你妈脾气不好,可能照顾不好岁福妈,再去一趟你二妈家,看能不能让你二妈过来照顾。”



    “不用去了,我刚过去二妈就说她打算过来和我妈一起照顾岁福妈。”



    育德回复道。



    炊烟袅袅,金媳靠在垒起来的枕头上,接过二妈端来的面条细嚼慢咽,二妈把家玲抱在怀里哄孩子:“姑娘有福,以后长大了,找个有学问的女婿,过个人上人。”



    金媳却说:“以后玲娃长大了,让她自己挑个过。”二妈附和点头,笑着,等着。



    金媳吃完把女儿抱过来喂奶,二妈拿走碗筷去厨房清洗,金母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在门口,不曾梳洗的头发,常年面目可憎的脸搭配绵中无色的肌肉看上去就像刚回过魂来一样。



    她靠在门边奚落言酸:“二妈,我也饿了。”



    二妈没有说话微微叹气,把案板上刚擀好准备中午给金媳做鸡汤面的面条丢进锅里,煮熟捞出来放好盐和醋,插入筷子搅拌几下端在手里,金母自觉接过来坐在门槛上,二妈从柴禾后面找到折叠凳子放在金母面前:“坐灶火门口吧,天冷,门口有过堂风。”



    一筷子挑进嘴里,饭进去了,眼泪下来了。



    二妈蹲下身安慰:“边吃边哭伤胃。”



    金母放下碗嚎啕大哭,二妈走出门口看了眼西房,回身又进入厨房,点好煤油灯,关上门,加火烧水。



    二妈一直等到金母哭完,声音变小才说:”育德妈,把二锅台的凉水舀两马勺,烧水给岁福妈洗几件干净衣服,不能洗澡给把铺盖洗干净。“



    “二妈,都是女人,凭啥岁福妈命就这么好。”金母不甘心的打问。



    二妈没有回答,转身去舀水。



    “二妈,我的十七个娃,我心疼啊,我这里疼,真的疼.......”金母自言自语继续说



    二妈把小木块放进炉子,火光映衬着二妈的脸,斑驳的皱纹跳动着沧桑印记,肘口的补丁,脖颈处空闲的皮肤随着她胳膊的伸缩松弛切换,眼睛里快要溢出的晶莹好像是被火烤干了,又淡了光。



    她架好柴又留一个新柴空好火心。转头看着金母:“育德妈,向前看,我一直记得你刚过门的时候是个好媳妇,现在也是个好妈。”



    “咋着女人的命就这么苦。”



    “岁福妈是后娘养大的,她大是兽医,附近几个村子都有名的兽医,光景不错,自己爱抽口大烟,娶个媳妇生了三个姑娘,落下月子病,不给找大夫说是他就能看,人跟牲口都是命,人还会说话,能看也没错,给抓药的时候明明五钱的量,熬药就分一半,另一半挂梁上,说是老天爷心肠好看着药了就能给减轻病了,哎,后来又给岁福妈攀了后娘,给育德说亲的时候,人家亲生的好歹身上挂了遮羞布,岁福妈跟亲姊妹三个,身上连遮羞的都是布绺绺。家里不缺钱,就是不给穿,临过门走的时候还是岁福妈自己争了一身新衣裳。过了这个门这么多年了。跟你当年一样是个好媳妇,里里外外起早贪黑。”



    金母站起身往后理了理自己头顶的鸡窝。拉开厨房门,走了。锅里的水已经开了,从南房拿来木盆,再去西房拿金媳需要清洗的衣物。



    夜笼罩在冬色里,氤氲的寒冷使得在院里清洗衣服的二妈看上去像远来的道人,雾气腾腾恍若修仙。



    刚进门的金父并未看清楚是谁便说:“育德妈,洗衣服呢,有吃的吗?”



    “六娃回来了,吃的在上房哩,应该还没凉。



    金父慌忙快走几步说:二妈,这么晚了,叫育德妈洗,这么冷的天,你过来搭把手就好得很。”



    “我过来就洗个衣服,饭都是育德妈做的。”



    听二妈这么说金父也不好在说什么,走到上房看到金母正在缝衣服,阴沉着脸:“天都黑了,二妈在院里洗衣服,你是个干啥的?”



    金母并未理会。金父又说:“晚上吃啥?”金母依旧没有回话只抬手指了指桌子,金父又回到院子想拉着二妈一起吃晚饭。



    “吃过了吃过了。”



    “吃过什么了?做的饭都整整齐齐的,赶紧先吃饭。”



    经过一番拉扯,二妈被金父拉进了上房,二妈刚坐下看着还在缝衣服的金母也开始劝饭:“育德妈,先吃过再缝。”



    “我饱着。”



    金父听见后放下刚拿起的筷子,用命令的态度对金母说:“你去,把没洗完的洗了,晾在东面的柴堆上。”



    金母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眼里写满了不愿意,但还是起身出门了。



    夜幕未醒,清晨的五点窗缝里透进一斜白光,不用爬起来点煤油灯也很亮堂,金父伸手把窗户掰开一个缝,用白纸糊的窗户好像被吞噬了。



    仔细一看,原来是下雪了,金父摇醒身边的金母:“赶紧起,下雪了,岁福妈的紫河车今天放雪里好好洗下,给炖了。”



    金母闷哼一声,缩手缩脚穿上衣服溜下炕,打开上房门院子里一个人影已经在扫雪,她半躬着腰双手拿着扫帚一下又一下,通往金媳西屋的门口已经干干净净,金母拿着门后的笤帚扫开石阶上的雪,冲着佝偻的身影喊了一声二妈打招呼,二妈闻声回头笑了笑。



    今天是金媳坐月子的第十三天,家玲的头发已经开始浓密起来,二妈把炖好的胎盘煮面端给金媳,随后抱过家玲摇晃着,孩童乌眸憧憬,咯咯咯的笑,幸福而快乐。厨房金母正在蹑手蹑脚的盛胎盘炖的汤。



    她盛了一勺尝了尝心想:“比猪肉嫩还坚柔,太鲜了。明明有十八次可以吃到,人活着总要吃到一回,管它是谁的,只要能吃到就行。”



    西屋的金媳正在和二妈讲话,讲感谢,讲委屈,讲报答。二妈听的喜笑颜开。



    “一家人,往一起凑日子才能过前去,身子养好了,以后一家人谁也不拖累谁,咱金家就越来越好了。喂奶吧,我到厨房看看去。”二妈和金媳嘱咐着



    漫天飘雪,院里又积了一层,二妈扶着石阶从墙边转进东面厨房,隔着墙看见金母正在捞锅里的胎盘,二妈放高声喊:“育德妈,你干啥着?”



    金母惊慌之下把碗里吃了一半的倒进了锅里,二妈快步跨进厨房:“我以为你醒来了,你咋还这样,你就不能为育德想想吗?”



    “二妈你吼啥,我就吃了一碗,人吃了饭都屙成屎了,她吃我吃都一样?”



    二妈气得大喊:“你给我出来,不要在厨房吵,我给六娃说说你的德行。”



    金母一听立马跳起来:“二妈来了连一口饭都不让我吃。”金母一边嚎一边喊,村里被杀掉年猪魂这一刻肯定附在她的身上了,声音中透着挣扎,愚蠢,是妒忌,退化。



    二妈看着金母这样,束手无策又气愤不已,皑皑白雪从院里到大门口留下了二妈的足迹。



    门口是个斜坡,二妈溜了几步又站起来,继续愤懑向前,六十八的老人,生气已经令她忘了这么多年。



    冬天下雪春秋大雨,门口的窄道是不能走的。很容易掉到10米高的大路上。



    二妈不是幸运儿,当金母正在为自己气走二妈得意时,大门口传来瞬时的惊声尖叫。



    而后砰的一声,接着在大雪的掩盖下。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又归于了平静,二妈还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中站在厨房抹泪。



    除了井口和村庄后面的石山若隐着几处色彩,全村的土基房都盖在满天大雪里,一个下午过去,把不该埋的该埋的都掩盖了。



    一天上完工,父子回来了,金母立在上房门口,父子放下工具走进上房,刚坐下,金父便对育德说:“今天心里怪怪的。”育德倒好热水端到父亲面前,等父亲洗完,自己再洗,然后把脏水泼洒到院里问金母:“妈,晚上吃啥?”



    “高粱饼,炒酸菜。”



    “哦,二妈今天咋不在。”金父左右看了看开始询问



    “二妈吃过了说是屋里取个东西就走了。”金母随口一编



    金父如往常一样,吃过饭把腿盘在炕上点上旱烟准备为这一天最后的劳作画上句话。



    可大门口一声声焦急的文全,让金父放下烟袋,把头探向门口示意育德去看看。金父听着育德声放声大哭踩着鞋跑出院子。



    邻居金有禄抓起金父的胳膊,从斜坡跑到二妈身前,金父愣在原地,雪落在眼睛上,金父扑通跪下,回过神来大声呼唤着二妈。



    他使劲掰,从雪地里掰起一坨人来,除了褪掉气血的皮肤,这优秀的天地造化啊,用血肉雕塑了半个人出来。



    剩下的半个是二维的,头还是好的,胸骨和肋骨穿透了内脏,在上面插着。腿断了,可这雪景把一切都僵化了。



    金父顾不得哭,只觉得无力,育德站在一旁,神色慌张。



    “育德,去拿床被子吧”



    邻居们都出来了,没出来的也从墙上探出了头,育德听见父亲的哭喊又跑出来。



    后来他老年的时候,给外孙女说人摔死了有多惨烈时,外孙女再也不敢和他抢遥控板看电视了,只敢躲在他的大棉袄里说害怕。



    数九寒天,金父挥起锄头用尽全身力气挖,邻居们都来帮忙,挖松了土又用铁锨铲起来。



    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石山已经白茫茫一片,只有翻起来的土格外显眼,是生死,是自然归态。



    二妈就这样长眠了,村里人安慰金家父子“年龄也大了,算喜丧。”



    一生听过征伐,凶险和动荡,见过人性,善良和平氓。



    二妈走的“干净”没有设灵堂,没有办白事。



    收起钥匙,金父和育德把原先挪到二妈院里的柴都搬过来,锁好各个房门。



    金父告诉育德,以后一月过来看一次,别让房子太久,阴气荒了。



    金媳还在坐月子,她不能去上坟,更不能去二妈家。



    但她想给二妈磕个头,她把家玲放在一边,半跪着朝着西边二妈家的方向虔诚磕头。



    边磕嘴里边念叨:“你老人家一定要投个好人家,一辈子没享过福,一定不要再遇到一个短命的男人。”



    金母端着面条掀起门帘看见金媳正在磕头,她得意而嚣张的眼神瞬间泄气。



    她清楚,二妈的死也许只有眼前的这个女人知道真相,或许是为了儿子,或许是为了真相永远的掩埋,她好像开窍了,这碗没煮熟的面她又端了回去。



    不一会,金母端的饭碗里原来也可以飘散出香气,金媳看着这碗面又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公婆。



    金母有些尴尬:“岁福妈,你吃吧,熟了。”



    金媳低头看着碗里的饭,眨了眨眼稍加思索便吃了。二妈头七这天,金媳还没出月子,可她等不及了,她背着女儿,迎着天际未晓,跪在门口给逝者焚香磕头。



    金母又回到原来的样子,清晨煮的面还是半生味道,鸡蛋也没有了,碗里的热气好像被二妈吸走了一样,金媳迟迟不接碗,金母却催促道:“你不饿吗?”



    金媳摇了摇头:“不是很饿,一会和岁福大一起吃。”



    金父和育德每天去公社挣工分,晚上回来,金母做好饭,育德再去西房看看家玲母子,日子平淡而不失充实。



    育德一掀门帘就看见家玲正在吃奶,心就像添喜的砖,一块又一块落进去。



    那砖化成了坚实的后盾,是育德一次又一次努力挣工分的动力。育德想像城里人那样说一声。



    “辛苦了,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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