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陨落不知后世如何?(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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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的房玄龄留了距离最近的一处房舍。李治黯然道:“儿子也是今日听房相之子房遗直所禀,道其父病重,不敢不回明。”
皇帝沉默了许久:“朕明日去看他。”
*
圣驾降临梁国公府前,房玄龄已经喝过了参汤。
还提前于昨夜让子孙帮着把须发梳理整洁,甚至还令仆从用‘针砂、蒲苇灰’研磨而成的乌发膏把白发染黑??正如当年皇帝亲征高句丽,班师回京时他做的那般。
哪怕他独自在长安累的要吐血,但还是想神采奕奕迎接他的陛下凯旋。
二凤皇帝进门,见房玄龄如此神色,不由露出惊喜之色,走到榻前坐下来:“瞧着病好多了!”什么病重不起,说不定都是子孙太担忧所以误报。
房玄龄听皇帝这样问,不由浮现出浅浅内疚:“陛下,臣已经用过了老参熬成的参汤。”
皇帝脸上的喜色凝住,渐渐凋零成苦涩,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原来如此。
他终究也要走了。
房玄龄自知精神有限,时辰无多,便将自己惦念之事都皇帝说来??自皇帝登基,他便任宰辅,二十余年过去,如今既不能再立身理事,自有许多嘱托。
皇帝凝神认真听着,还不忘叫身后的太子也一并上前来。
房玄龄就这样絮絮说了半个多时辰。
除了中间咳嗽时,他又抓起旁边放着的参汤碗喝了几口外,一刻未停。
李治第一次见以往内敛沉静的房相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最后,他停下来:“……臣所忧者,终是尽数说与陛下了。”
房相脸上露出平静满足之色。
只是那种参汤提起来的神采,与脸上的血色一般,渐渐溃散消弭。
房玄龄望着眼前追随数十年的帝王,如释重负笑道:“臣这一世乃微尘露水,若能稍增圣人的岳海之功,臣便于愿足矣。”
皇帝握住他的手:“你是朕的肱骨之臣!数十年来,为朕掌政务达,共担天下万事??当年太子年少亦未经战事,朕执意带着太子东征,正是因为还有你能镇守长安。”
“只要你在,朕便放心。”
房玄龄闻言笑道:“陛下乃全人,臣能追随乃臣之大幸。”
听他这么说,二凤皇帝忽然想起数年前元宵灯会,花灯烛火,灼然灿烁。乐人陈列奏乐,曲音不绝。他兴之所至,取过琵琶亲奏《秦王破阵乐》,曲罢顾问群臣,乐音如何?
一向稳重内敛,少动声色的房相站出来道:“陛下无所不成,实乃兼众美而有之,无瑕尔。”
皇帝闻言大悦。
这一世的君臣相得……
或许相伴多年,心意已然相通,冥冥中房玄龄也想到了那一日,他带着无限眷恋,再次发自内心道:“陛下兼众美而有之,靡不备具。”他看向皇帝,深深感念道:“故而这一世,微臣深为陛下惜之重之,爱之宝之。”[2]
“可惜臣残躯如此,只好陪陛下到这里了。”
“陛下,臣最后唯有一言。”
皇帝更用力握住房玄龄的手。
房玄龄也积攒了些力气,努力回握了一下他君王的手,最后请求道:“臣唯望陛下珍重龙体,切勿以臣微躯弃世而伤神,否则臣虽死而魂魄不安。”
皇帝于病榻前泣泪不能言。
*
太子陪着皇帝走出梁国公府时,一路上跟的很紧,随时准备伸手扶住父皇。果然,在踏出梁国公府的门时,皇帝终是身形一晃。
太子忙上前扶住,皇帝撑住儿子的胳膊才往前走去。
次日。
宫外来报,梁国公房玄龄病逝。
皇帝下旨,梁国公陪葬昭陵,谥文昭。
**
九月,圣驾启程回宫。
回宫的路上,姜沃和李淳风一直陪在袁天罡的马车上??自从那一日从翠微殿回来,袁天罡便有些不适。
其实姜沃能明显感觉到,师父不是病了,就是老去了。
马车上,袁天罡见两人神色,不由笑道:“你们何必做此悲色,人寿终有尽时。”
他很平静道:“何况我也不是立刻就要死了,我自觉大约还有个一两年的时日。我已向圣人上书,祈求归乡以度些微残年。”
李淳风声音涩重:“圣人一定会准许的。”
袁天罡笑对李淳风道:“当日咱们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得陛下‘裁断’,那一处建了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咱们二人修了墓穴??我便先行一步了。”
李淳风颔首认真道:“百年后,永与袁师为邻,实我所愿。”
袁天罡又转向徒弟,对姜沃道:“我请旨回蜀地,皇帝或许会令你与我同行一回。”
姜沃也有此预感:蜀地黔州,从前太子李承乾所在之地。
皇帝为了太子之位的稳固,都已经明诏群臣,终此一朝,再不令从前的魏王李泰回京,那自然更不能再见从前的嫡长子兼曾经的太子,甚至不能给他一点爵位恩旨。
以免朝上再起风波动荡。
那么,比起已经重新封了王爵的李泰,皇帝心中想必更惦记这个隐居黔州的嫡长子。
*
圣驾回到宫中的第二日,姜沃奉诏面圣。
只是并非在太极殿面圣,来引她的小宦官道:“圣人正在凌烟阁”。
姜沃到凌烟阁门口,就见阁外只站了云湖公公。
他也没有跟进去,只伸手为她推门:“太史令请。”
姜沃入内,就见皇帝独自负手立于二十四张画像前。
她不由想起,那一年凌烟阁初起,阁中二十四位功臣正是一半在世,一半过世,可如今却是……
果然,皇帝诏她来正是为了袁天罡回蜀地之事:“朕已与袁仙师说过,请他回蜀地后去探望承乾,你也一并跟着去,到时候??”
姜沃一直垂手肃立,静听皇命。
原以为皇帝接下来一句话是“到时候回来细细告诉朕。”
谁料竟然听到二凤皇帝严肃道:“之后你也就不要再回来了。”
姜沃愕然抬头,就与皇帝对上了目光。
只见皇帝眼里先是严肃,忽然又流露出很明亮的笑意,是种连眼角纹路都不能掩盖的明亮:“如何?被朕吓了一跳是不是?”
“朕是见你年纪轻轻的,在外时却是像足了你袁师父,从来是闲云野鹤滴水不漏。”
“但朕是知道,袁仙师私下里,倒是个懒散随和的人,很是有趣。”
“这点你也要学学你师父,这个年纪,不必绷得太紧。”
姜沃明明也是想笑的,不知为何,却只觉得忽然有泪意上涌。
“是,陛下。”
皇帝又道:“临近冬日,你走这一趟也是辛苦。但换了旁人跟着袁仙师去见承乾,朕也不能放心。一路当心,朕待你回来将承乾事告知朕。”
他看向姜沃,像个很温和的长辈,问道:“不若朕赐你一物吧??你有什么想要的?”
姜沃几乎毫无犹豫,便道:“臣知陛下飞白书为一绝,若蒙所赐,无胜殊荣。”
皇帝点头:“好。”
他叫了云湖进来:“去朕书房里,将东面架子上的锦盒拿来”皇帝素日就有练字的习惯,这两年太子监国,他得以卸下许多庶务,养病之余,字也写了不少,自己觉得满意的,便收在锦盒内。
云湖应命而去。
皇帝则转头回去继续看画像。
大约是姜沃想求飞白书这事,引起了他的回忆,就开口道:“得是十来年前吧,朕有日在玄武门赐宴,酒兴起,作飞白。群臣竞逐。”
那次到的都是重臣,不只皇帝酒兴十足,余者喝的也不少。
见皇帝手持御笔飞白书,人人都想要这独一份的酒后御书。便以长孙无忌这位最亲近的朝臣起头,不讲武德不等分配,直接起身去皇帝手里拿。
有他开了头,其余人酒意盖脸,也开始离席上前,直接围住了御榻之上的皇帝。
连房相都放下酒杯,与众人一起欢快上前,伸手去够皇帝抢手书。
唯有魏征依旧端坐在案后,目光炯炯有神,似乎在数着明儿除了皇帝外,还要谏谁。
搁以往,大家还会怵一怵,但今日这般热闹,大家是平等犯错??大不了明儿集体被魏侍中喷一喷,法不责众嘛,而且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皇帝)顶着呢。
于是众人统统无视魏征,继续围着御榻去争皇帝手里的御书。
偏生罗汉床式的御榻很宽大,众人隔着御榻去争,皇帝本人武力值又高,一时竟没人抢到。
这时就见规则破坏者出现了,刘洎大概是抢急了眼,‘嗖嗖’直接上了皇帝的御榻??一下子窜到皇帝床上把御书抢到了手。
“刘洎此举,其余人可都气坏了。”皇帝想到当年情形,依旧忍不住大笑。
二凤皇帝还记得刘洎直接跳上御床,夺得御书后众人的神情:双眸写满无语的房玄龄,一脸嫌弃的长孙无忌,直接开腔怒斥刘洎无规矩的孔颖达张玄素,还有当场撸袖子就想打刘洎一顿的侯君集……当然,更不能忘记在人堆外双眼似电,显然在‘打腹稿’准备长篇大论进谏的魏征。
皇帝看着被众人围困的刘洎,自斟自饮一杯,然后调侃道:“昔闻婕妤辞辇,今见常侍登床。”[3]
见皇帝把刘洎比作嫔妃争宠,朝臣们也轰然而笑起来。
原来这么快,很多年就过去了。
当年玄武门宴上,竞逐帝飞白书者,尚在人世的已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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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湖捧回一个大大的锦盒,小心地搁在案上。皇帝在里头拣选了一会儿,取出一张:“就它吧。”
姜沃谢恩上前,双手奉捧御书。
皇帝颔首,肃声道:“卿年少,日后当勉之。”
姜沃俯身:“臣必遵陛下之言,终身勉之,夙夜无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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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离开凌烟阁后,才把皇帝的手书拿到眼前??方才她恭领圣人手书,是一直捧于上,其实并未看见皇帝到底给了她什么样的手书。
竟是《威凤赋》。
圣人笔力遒劲:“有一威凤,憩翮朝阳……”
姜沃忍不住回望。
从半开的门扉可以看到,皇帝依旧负手而立,似乎已经站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