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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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明湘余光瞥见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桌面,顿时心中一紧——以她对桓悦的了解,这是心中不耐至极,要下狠手了。

    “衡思。”她身体前倾,轻唤了一句,“你不必事事亲为,不该背的骂名也不要背,处置这些低阶官吏,为此引得物议纷纷,很不划算。”

    辉煌的灯烛之下,桓悦扬起眉梢:“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朕不信他们白白收受银子,却不知道曹家做的是走私马匹,只凭这一点,他们就死不足惜。”

    “我知道。”明湘耐心道,“处置他们不是错事,所以骂名也不该由你来背。”

    桓悦眨眨眼,灯光下眼波流转,生出几分幼狐一般的狡黠:“皇姐打算让谁来做出头鸟?”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轻轻说出了那个答案。

    ——“内阁!”

    “内阁!”明湘断然道。

    为什么是内阁?

    “当年太、祖皇帝废丞相设内阁,一是为天子分忧,二是因为丞相本就在天子与朝臣之间转圜,避免君臣冲突过甚,没有了丞相,内阁自然应该担起这个责任。”明湘合起双手,十指交叠,“不过我看,内阁第一点尚可,第二点么……那可是一点都没做到。”

    如果内阁阁臣在此处听见湘平郡主这一番毫不客气的指责,恐怕要大呼冤枉。

    先帝在时大权独揽,哪位臣子胆敢拉着百官和皇帝唱反调,就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保住,内阁没有半点发挥余地;而皇帝登基之后,一直以温和宽容的形象示人,除了当初因为设立鸾仪卫和朝臣们拉锯数日,之后从来都很好说话,加之明湘会主动帮他分担责任,也没有和朝臣生出极大的冲突。

    朝臣们不知道,皇帝安静了三年,是为了最大限度地稳定局势,顺便睁大眼睛看仔细他的朝廷里都是什么人。现在皇位已经坐稳,宗室无比安分,该摸清的局势都摸清了,等禫祭完先帝出了国丧,皇帝就准备提起他的屠刀,磨刀霍霍先宰一批。

    待宰的猪羊还没有被宰的意识,刽子手本人已经做好了准备。桓悦抚掌笑道:“皇姐聪慧,内阁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朕也只好换几位能干的阁臣了。”

    长安街另一头,次辅杨凝正在灯下翻阅书稿,突然感觉背后寒意徐徐升起,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明湘一笑,不再多言,问桓悦:“你吃不吃点心?”

    桓悦立刻坐正了身体:“吃,皇姐你吃什么?”

    明湘的宵夜通常是一盏酥酪,配两碟精巧点心。李老太医嘱咐她少食多餐,因而点心分量很小,一碟只有三块,还都是一口一个。

    今夜的两味点心是澄沙乳卷和如意糕。‘澄沙’即豆沙,做成半寸多大小,摆在碟中小巧玲珑,如意糕也大不了多少,印着梅花模子,端端正正摆在雪瓷碟里,就像是雪地里开出三朵深红的梅花。

    明湘只看了一眼,便对琳琅道:“去给皇上再加一碟。”她顿了顿,转头问桓悦,“你想吃什么?”

    桓悦一手执了银勺,正往自己那盏酥酪里加蜂蜜。闻言兴致勃勃道:“上次的桂花酥糖不错,叫厨子再做一碟来。”

    明湘一看他几乎半盏都是蜂蜜,差点哽住:“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吃这些甜食?”

    “吃甜食才有精神。”桓悦一手支颐,用银勺将酥酪和蜂蜜搅在一起,“皇姐不是打算熬夜吗?我陪皇姐一起。”

    明湘扬眉:“你怎么知道?”

    桓悦举起银勺指了指雪醅:“我看见鸾仪卫拿了贴封条的匣子进来。”

    明湘按了按眉心:“是,我准备将各州的采风录过上一遍,你明日还有朝会,自去休息吧。”

    桓悦摇头:“我不困。”

    他飞快地吃了两口酥酪:“两人一起看总比一个人看要快,现在也才戌时一刻,等我看累了再去休息。”

    明湘拗不过他,只好命厨房又加了一道桂花酥糖来。二人隔着一张小几坐在榻上,各自吃完了点心,开始翻阅采风录。

    窗外雨下得越发大了,空中隐隐飘散着泥土的气息。檐下宫灯被雨一扑,光焰忽明忽暗,月白衣衫的侍女们匆匆从廊下走过,细碎声音完全淹没在急促的雨声里。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了一场大雨,银练自天穹之上落下,将眼中所见全都模糊成了朦胧的图景。

    暖阁之中,烛花噼啪一声爆开,烛火摇曳着,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梅酝正欲过去剪烛花,只见湘平郡主抬眼,无声朝她摇了摇头,目光旋即落在了小几另一边的皇帝身上。

    桓悦合着眼,手中还握着书卷,呼吸声细而平稳,已经睡着了。

    梅酝无声无息退回原位,继续侍立在绣帘前。湘平郡主不喜身边随侍过多,很多时候都只有她和琳琅二人一同侍奉。此刻室内静寂一片,梅酝看见郡主放下手中的采风录,静静望着合眸安睡的皇帝。

    那一瞬间,梅酝看见湘平郡主面上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好像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爱怜、悲哀、柔和、歉疚……但转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平静的、八风不动的湘平郡主。

    “衡思。”明湘轻轻拍了拍桓悦,“回去休息。”

    在她对面,皇帝缓缓睁开了眼,带着倦意道:“我怎么睡着了?”

    “已经亥时初了。”明湘轻声道,“该睡下了。”

    桓悦显然还没醒过神来,木木地嗯了一声。

    明湘看他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幼狐,睁着点漆一般的眼睛,叫声细细,只会一个劲地往人手心里扎。

    这种想法当然是不对的,年轻的皇帝早不是那个雪团子一般的年幼太孙了。他是个真正合格的皇帝,运筹帷幄、心思深重,然而到了明湘面前,他还是这副幼狐一般天真柔软的模样。

    明湘只觉得心都化了。

    她招手叫喻和进来,命喻和服侍皇帝回西暖阁歇下。

    西暖阁一直灯火通明。明湘起身走到窗前,见窗纸上投出闪烁摇曳的人影,很快,灯烛一盏接着一盏灭了,想来皇帝已经睡下。

    “郡主也安歇吧。”梅酝轻声道,“李老太医说过,不准郡主熬夜的。”

    明湘按了按眉心,往后仰靠在隐囊上。

    熟悉的疲倦再度袭来,她抬手虚虚遮住眼。灯烛的光带着浅淡的微黄,然而在烛光下,湘平郡主的面颊、以及她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的那半截手臂仍然显得霜雪一般素白。

    那是一种冰雪的颜色,所谓‘皓腕凝霜雪’不过如此。露在宽大的袖口之外,仿佛弱不胜衣,教人疑心稍一用力,便能将这段霜雪般的手腕折断。但这种弱不胜衣的美,实际上来自于羸弱。

    李老太医每次请脉时,眉头都要拧成个疙瘩,车轱辘一般将话反复说:“先天不足本来就该好好调养、万事不理,郡主倒好,忧思过度,等耗干了心血,就不是调养能解决的问题了。”

    明湘仰着头,怔怔望着虚空之中。目光似乎是凝固在一个点上,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只是茫然地睁着眼。

    真累啊。她想。

    自己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了?明湘不知道。有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一个念头:就这样长长久久一觉睡过去,不再醒来,未必不是件好事。

    “……郡主?”梅酝试探着轻唤。

    明湘清醒过来。

    她慢慢点了点头:“……好,歇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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