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只雀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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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八尺男儿,此刻却手脚并用、狼狈至极地跑至二人面前,在谢连刃同谢沉云桌前颓然跪倒。毫不犹豫间额头触地、声声钝响。紧接着的一语落地,更是犹如沸水入锅,滚油四溅——满座皆惊。
阿雀原正伸筷、试图夹起一块桂花香糕。伴着他大哥猛地一拍桌案,右手却倏然一抖。
那糕顷刻间滚落地上。
“你说什么?”
“将军,末将、是末将无能——二公子在倾莲池遇刺!发现之时、已是……已是……我等罪不容辞,自当以死谢罪!”
……几多可笑?
那香糕精心准备、教人优雅啃咬、拆吞入腹的宿命终于雾散云消。
却最终被她狂奔而去的脚步踩得粉碎。
四散如末,尸骨无存。
长廊直行,假山连绵,八角宫灯映亮一夜凄清。
阿雀小小人影被拉得细长,狂奔之下,只听耳畔风声如鸣,簌簌震动。出御花园而右行,至倾莲池不过半炷香时间。入目所见,夜昙幽幽盛放,清香扑鼻。负责洒扫的宫婢却跪了满地,哀声遍野。
原本赏景玩乐之地,此刻肃杀一片。
“……让开。”
她满头是汗。
手中白玉如令,几乎畅通无阻越过人群。
方才还厉声呵斥周遭宫女、质问可曾看过可疑身影的领头者亦向她恭敬垂首。阿雀却看也不看。只环顾四周,片刻过后,眼神一动,便拔腿向那池边小舟跑去。
轻舟已然搁浅。
舟中人仰面躺倒,外衫凌乱。黑发湿透再枯结,铺陈间犹如鬼魅。脸上血色尽失、唯一朵血花幽然自他眉心绽开,红极潋滟——仍未失力垂倒的头颅,犹如被人扳正落定——竟是一根穿透他颅骨的、细极薄透的银针,将他身体狠钉于此。
鲜血已然干透,沤成斑斑深痕。
他面上表情却并无丝毫悲喜,似在极痛时,亦未曾感受到痛,遑论呼救。只仍像寻常时,如此平静而无波澜地低敛着眉眼,长睫垂落。阿雀试图去握他手,却被那冰冷温度惊得一颤,反如被灼伤般飞也似地缩回手,不敢置信地紧抓舟沿。
指痕斑驳,双膝发软,几乎跪倒在舟前。
“二哥……”
她双手手背青筋毕露。
只顿住许久,不住深深呼吸,复又试图颤巍巍探出手去,想要试他鼻息——
一只手却恰时从后伸出,猛地攥住她手腕。
“我来吧。”
谢沉云紧握住她右手。
分明方才已听清那将领所言、明知太医已来过、明知眼前人已声息全无。
他仍装作不知,只竭力柔缓了语气,复又小心挪开她那抓在舟沿、已血痕斑斑、指甲脱落的左手,继而毫不犹豫、探手摸向谢沉璧眉间。
“我来吧,”他说,“……听哥哥的话。”
“阿雀,把眼睛闭上。”
——可闭上又如何?
溅在她脸上、身上的血,腥气何其可怖。
她睁开眼,看清眼前,原还怔愣着,此刻眼泪已然痴痴落下。
半晌,忽又伸手狠狠抹了一把脸颊:如此粗鲁至极,便抹去了精心描绘的花钿,抹去了头回擦上、还曾宝贝到不行的口脂,亦抹去了面上仅剩的所有血色。
“……阿雀!”
谢沉云惊觉不对,然而竟拦她不住。
只得眼睁睁看妹妹飞扑上前、手脚并用滚入舟中。纤薄肩膀,竟是用尽力气,牙关紧咬,抵住了她二哥软倒的身体。又一脚踢开那寒光凛凛的银针。
“二哥他,”她环住谢沉璧的肩膀。脸上分不清是汗意泪意,湿淋淋的,滑稽至极,表情却仍在微笑——比哭还难看的笑,兀自喃喃着,“二哥他最好面子,是死也不能在人前摔得难看的,若他知道,一定罚我顶许多天的盘子……我最讨厌顶盘子……”
“阿雀。”
“二哥他不会死。”
“……”
“大哥,二哥不会死的,”她说,“他不能死。”
那一年。
真真正正失去二哥的这一年,阿雀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九岁又十个月。
而二哥,是十四岁又三个月。
不知是否太迟,但那的确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二哥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她只需伸长双臂,便能轻松环住他的肩膀,扶住他没有支撑便要顷刻间委顿的身体;他有些瘦弱,披散着头发的时候,隐约还能从尚未长成的轮廓中窥见些许稚嫩痕迹;他软倒在她肩上的时候,没有呼吸,没有震颤,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永远不会醒来。她为此哭叫,她勃然大怒,她迁怒于每一个束手无策之人,却似乎忘记,自己其实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无力的凡人一个。
她同样救不了二哥。
所能做的,唯有眼睁睁看着太医来了又去,换了一轮又一轮,叹息一声比一声重,跪下的人愈来愈多。
连太后娘娘亦悲伤不已,不得不被人搀扶回宫;而陛下派来名医,降下圣旨,声称要不惜一切代价追捕刺客;众臣闻讯而来,无一不是连声劝人节哀,方文竹于人群之中,亦两眼通红,最终仍是上前,伸手为她擦了擦眼泪。
“节哀顺变。”
方小姑娘泪落如雨,说罢转身离去。
阿雀却仍痴坐着。
半身已酸麻至毫无知觉,仍不愿意、也不许自己有丁点松劲。直等人群散尽,眼前忽又站定一道黑影——不顾谢连刃出手阻拦,月赤明芥在她身前蹲下,目光与她平视。嘴角柔柔带笑。
“你很想救你哥哥么?”
他问她。
当然,没得到回答也不妨事。
这少年仍兀自笑着,对上她怀疑的目光,不紧不慢伸出右手,探向谢沉壁眉间伤口。
如此一抬手,袖角忽便滑落。
一只缠绕他手腕的银色小蛇陡然露出全貌。
不知受了什么吸引,这蛇竟凶态毕露,不住吐信,“嘶嘶”声颇为骇人。直至被他捏住七寸,这才稍压住气势,通人性一般装死求饶。
谢沉云原要赶人,此刻被这怪状一惊,竟也莫名停下了手。
而阿雀抱紧二哥肩膀。
“你到底……”
“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月赤明芥温声道。
仿佛方才面无表情将那银蛇揪在手中的人并非他,白发红衣、形貌诡异也并非他本意,倒是温温柔柔,状若可怜,轻声同她叹息道:“你此刻的痛苦,我也再清楚不过——我的族人皆已死尽,他们与我亲如兄弟姊妹,我也想过许多次,若我早些学会这办法该有多好?”
“……阿雀,总之,活死人肉白骨的法子,世间定是没有的。但是,若你只是想要你哥哥活着,”他说,“我的确有一妙法,且看你们愿不愿意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