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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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江简宁刻意想讨人喜欢时,其实是非常能讨人喜欢的——比如现下他有意放低身段与江简宁重修旧好,于是他的眼角眉梢就都浸在了满满当当的温柔里。像江南春花红胜火、像吹面不寒杨柳风,叫人一见就心生亲切。
他可真是厉害,江疾想。笑脸哭脸,应对自如,竟全然不知心里是怎样算计的,腆着笑脸递刀子、扮着哭脸装可怜,若是心再软一点的,恐怕叫他弄死了也是稀里糊涂的。
江疾扭了头,不去看他。可江简宁却不想放过他,他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江疾不理他,他就主动来牵江疾的手。
江疾想往回挣,可江简宁平时像个病痨鬼,手指瘦瘦长长,却十分有力,轻易还挣脱不得——他一时吃惊,便被逮到了。
江简宁晃了晃他手:“你还生气吗?”
江疾活像见了鬼,正想开口唤一旁的停筠来看看这人是怎么了,突然却借月光与天上的烟火光亮看清,江简宁脸颊带着显明的酡红,像染了一团早春的桃色。
他摸过江简宁方才喝茶的小杯子嗅了嗅。
是甜甜的果酒。
江疾放下杯子,不知说点什么——江简宁这厮压根不是好人转念,而是不留神喝多了。
江疾面无表情地看着江简宁耍酒无赖,一会儿缠着他叫“好弟弟”、一会儿又说要给他盖一座漂亮的大房子,一会儿还说要带他去踏青,总之什么好话都叫他说尽了。
也不知道明天醒了,到底还能记住几分。
他这样一想,刚刚攒起来的那点柔软心思便即刻散去了。江疾一动不动任他拉着,再没一会儿,也可能是嫌折腾他没什么意思,江简宁又撇开他去闹停筠。
江疾就自己坐在那张小石桌旁,头顶是一棵已经枯得只剩下树枝子的葡萄藤。从前他听说入冬后要把地面上的枯藤全都烧干净,来年才能尽快长出新的芽藤来。
可是江简宁没有烧,就放任它们在这里被风雪压着,枯死得不能再死,也没有动手将它们铲了。
江疾看不懂,他觉得江简宁对他就像对这葡萄藤一样,既不叫他好过,又不斩草除根,只在那里放着。
葡萄藤干枯了,有再长出来的时候;正如一个人死了,还有很多很多人想要接替他的位置。
想活得顺遂一点,就不要做葡萄树,要做侍弄花草的园丁,可以随意修剪花枝的模样。
不喜欢了,就挖出来换一棵更合适的。
他亲眼看着江简宁被停筠和停淮哄回屋里去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往来的侍女仆役都垂着头不看他。
没人拿他当正经主子,但也没人不拿他当主子,该尽的礼数还是很到位的。
于是江疾又把江简宁刚刚的小杯子挪了回来,杯子里还剩下一丁点果酒,将将巴巴也就够他一小口的量。
江疾抿了一口,觉得有点甜味,但不多,酒味也不重,大概也就是……
他黑着脸,把那酒杯放下,气冲冲地离开了。
另一旁屋里,江简宁刚洗了把脸,现下神清气爽地放下了巾帕:“怎么样,像不像?”
不论世子做什么,停筠都是一通狂吹的态度:“像、忒像了!”
其实世子也就能唬一唬小孩儿,但凡今夜是眼睛常被宝贝儿子糊住的侯爷在这儿,都不会信他的表演。
停筠见世子心情好,问道:“世子又何必委屈自己,您就是拿个板子抵着他,他也不能说一个不字儿。”
江简宁叹气:“这你便不懂了,有些事该叫他心甘情愿做的,还是要下功夫的,凡事要萝卜大棒掺杂好,驴子才能拉磨。”
停筠似懂非懂:“噢……那,世子,要是叫他发现了呢?”
“你以为他发现不了吗?”江简宁配合停筠,脱去一层层繁复错杂的礼袍,他其实挺讨厌过年的,因为要穿一天的重衣服,会觉得很累。
“早些睡吧,不守夜了。”江简宁道:“过两天冰灯宴,我还要应付那群人呢。”
屋里热烘烘的,还有小炉子上烤着花生和板栗的甜香气,比任何名贵的安神香都好闻。
江简宁闭上眼,听着外面连绵不歇的爆竹声陷入了黑沉的颠倒梦乡。
*
这个年对别人来说,是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但对江简宁来说,只是个隐晦地同江疾表面和好的契机而已。
他花一顿本就要包的破饺子便把江疾的面子哄了回来——江疾虽然还臭着脸,但也不再躲着他了,偶尔两个人还能平心静气地吃顿饭。
江简宁自觉十分满意。
很快就到了冰灯宴那日,江简宁一早便叫停筠准备好一应器具等,林琅之再捂不住,向各家收了请柬的公子们透露要趁夜赏灯,还说已备下游园的马匹,但若是谁有良驹,也可带来叫诸位开开眼。
江简宁当然要自己带着马——不带,又怎么能保证江絮能万无一失地做好手脚?
他为着这个姐姐能谋划成功,可谓是费尽了心机,百般替她降筹阻碍、全力配合,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么贴心的受害人。
江疾与他同坐一辆马车,一个一身雪色、另一个一身雪青,远远看去都是衣袂当空、玉树临风的小公子。
只近了,才能看出来江简宁那外袍下竟还罩着一件绞金线的薄纱衣,风一吹,狐裘针绒如水波般绸亮;细纱翩翩,真是精细的好风度,打眼得很。
江疾跟在他身后,垂着眼不作声,倒像个穿着富贵的俊秀侍从。林琅之大老远便迎了上来,将江简宁好一通夸,马屁拍得真是天地听了都要变色。
江疾冷眼瞧着他受人追捧的样子,暗地里嗤笑——那些人都快扒到他身上去了,眼里的垂涎与虚伪都透着明晃晃的功利。
他看不出么?
好似还真看不出。
江简宁笑盈盈地应对自如,浑像游曳在名利池里的一尾鱼,那些高的、矮的,一并向他伸出手,要将他拖入自己一方的池子里。
可每一次,江简宁都悄无声息地与那手擦肩而过。
……或许他天生就适合披着一张假面,在万人瞩目的山巅蹈浪泛波。
林琅之滔滔不绝吹嘘了半天,这才注意到江简宁身后还跟着个江疾。那么多人看着,他礼数周全地与江疾相互见了礼:“这位便是煜阳侯二公子了吧?”
许许多多的目光针一般投来——江疾突然想起日前,江简宁不惜花费重金也要给他安上一个“骄横跋扈、不敬师长”的恶名。
那目光里,果然多半不带好意,些许是试探、些许是鄙夷,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情,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林琅之笑着招手:“头一次见二公子,果然丰神俊朗、真有你兄长的谪仙人风范!”
……十一二岁的小屁孩,哪来的“谪仙人之资”,便是吹嘘三岁看老,也没有这样看的。
江疾还记得在马车里江简宁警告他一遍又一遍的话,终于把那点嘲讽的话给噎回去了,然而身边的人却还在硬夸:
“是啊,世子真是大度,我记得二公子是个偏房吧,你看这浑身上下的衣着气度,竟比我们这些正经八百的嫡子都好上十分!”
“兄友弟恭,我辈楷模!”
“……”
他们才不管是不是在踩着别人的伤,一口一个“庶子”、一口一个“大度”,好似江疾今日站在这里,就是要做他们吹捧阿谀的工具而已。
江简宁听他们越说越过分,便适时地咳上一咳,提醒他们闭嘴:“不说那些,今日国公世子做东,都看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做什么?”
他又道:“我祖父是邠州林氏,年节里给我寄来了邠州一两一寸金的好茶'裹红绡',我借花献佛转赠给林兄,还望林兄不要嫌弃。”
要说那林琅之脑子缺根弦,他一听,顿时来劲了——八成是还对上次害江简宁落下寒症的事心怀有愧,这次林琅之精心准备了百年老参作为年礼。
他兴致勃勃地哪壶不开硬提哪壶:“我托我叔叔从关南那边弄来了一颗百年老参王,专来给江兄调养身体用,来年等江兄养好了,咱们一起去跑马!”
这段话前面倒还像是林琅之能说出来的话,后面不伦不类加了一句“去跑马”,怎么看怎么像是林琅之在替他表兄薛敬邺试探风声。
江简宁立刻以进为进进,问道:“今日三殿下可也来赏灯么?”
林琅之立刻垮下脸:“唉,江兄可切莫再提这一岔,本来我表兄答应得好好的,我连位次都定下来了,谁知道……那位。”
他见附近都是亲近之人,便指了指东宫方向,声音一低:“竟去陛下面前参他荒诞无度,陛下罚我表兄闭门思过,这便来不了了。”
江简宁沉吟片刻,一时没想通一向不偏不倚的太子突然参奏薛敬邺一笔是做什么。不过薛敬邺不来给他话里话外设计下套,这是桩好事,他本就不想与他们三皇子一党掺和,因此立刻道:“殿下自当有他的道理,我们一群人玩儿,也自在些。”
林琅之立刻又笑开了:“正是如此,我们玩我们的……还愣着干什么?带贵客去游湖啊!”
江疾还跟在江简宁身后想多听一耳朵与朝堂有关的消息,冷不丁却从人群里斜插过来两个漂亮美人儿,把那些公子们都吓了一跳。
可美人儿们都身量修长,再怎么巧笑倩兮、媚态丛生地挽着江疾的手臂,都好像慈祥的姐姐带着弟弟出门玩儿。
江疾矮人家美人儿好几个头,被这么一架,几乎是提起来走的,脸都绿了。
美人儿们脸也很绿——主家说煜阳侯世子的那个弟弟是个拎不清的夯货,叫她们给哄走,不要扰了贵人清净。谁知道经管事一指认,竟是个得弯腰才能够着的小孩儿。
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江疾连吭都没吭出来一声就被架走了,实在觉得离谱,林琅之也不好过——府里又不是没有娇俏可人的小婢子,塞这么两个东西是要做什么?
江简宁隔着老远看着江疾被带带拉拉地扯着去玩儿湖上的冰车,忍不住发笑,便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惹得别人也都一同笑起来,尴尬的气氛就叫给冲散了。
江简宁指着踉踉跄跄的江疾笑道:“他平日里少年老成,老板着个脸,世子这招真好呢,叫他还有点那有趣的鲜活样子。”
他这一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可真是高,话是从亲兄长嘴里说出来的,当然做不得假、赖不得国公世子安排不当。
霎时间,场中气氛就热络了起来,大家都夸林琅之周到,你笑我也笑,便没人犯说。
林琅之借机将诸位请到了猎苑围湖那边。这时湖上本该如外院子一般结上了冰,可有专门的侍冰师傅料理着,寒冬三月这湖也不冻。
湖心里矗立着一处罩着青纱的亭子,即刻又有琴声与琵琶声一道流泻而出,和着袅袅的江寒气一道吹拂着,真是天上舞乐人间一般诗情画意。
能踏入此处的宾客,都是达官贵人中的翘楚、都是三皇子的近侍世族。桌案上不单只有热酒与香茗,还放着点缀新鲜凉脆瓜果的冰酪碗,供食客自己挑选品尝。
江简宁本想尝尝那冰酪,谁知林琅之一瞥,立刻就唤人给撤了,换了一道温热滋补的汤来——他现在千小心万小心,唯恐稍微再沾上一点麻烦来。
江简宁无奈,只好捧着他的热汤看在场的宾客吟诗作对,三皇子母家出身武行,在场颇有几位是将门之后。虽说冬日巡猎不合时宜,但碰巧猎苑就在后山,想去一逞身手也是可行的。
人稀稀落落地出去了几波,眼见天就要黑了。江简宁不能太出风头,所以碰上有邀他吟诗的公子便随便糊弄几首风花雪月却没什么新鲜的词,也就过去了。
林琅之看他不住张望,私下问他:“江兄有什么事么?”
江简宁神色焦虑又忧愁,将一个担心弟弟的好哥哥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我怕阿疾一个人在那边无聊,思来想去,还是先去看一眼。”
“各位先聊着,我去去便回。”说罢他便起身,匆匆忙忙逆着人流往外边去了。
留下的几位公子纷纷赞道:“我见江兄对他那兄弟之心是真真儿的,旁人家里兄弟倾轧,在煜阳侯府确是如此兄友弟恭,实在令人羡慕。”
“还得是世子品性高洁、有贤士之气度。”
一旁一个小胖子百思不得其解——他爹是三皇子僚众,而他也是被他爹绑来的,本就不太爱掺和这些事。
见这群人把江简宁吹捧得什么似的,实在很摸不到头脑:“兄弟亲睦,不是很平常的事吗?怎么他们好像头一次见似的,像我也和我哥哥很亲啊!”
“哥哥一向对我很好,爹娘不让我多吃,哥哥还自己掏补月银,就为让我吃饱。”
“你们哥哥不这样吗?”
一旁的人看了看他臃肿肥硕的脸颊与身躯,客气地笑了笑,转而与另一人畅谈风月去了。
*
江简宁在湖边见到江疾时,他正一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旁的石桌上摆着几盘果点与热羮,那几个姐姐都远远坐在一旁,不敢过来。
江简宁随便捡了一颗樱桃在嘴里叼着,他今日一身衣着奢靡贵重,实在不宜做出什么有悖风雅的丑事,因此只站在一旁和他说话:“你怎么不和她们玩儿?”
江疾不说话,冰车就在他脚下,看冰面乳白色的纵横划痕,估摸着他已经假扮玩儿累了,顺理成章地甩脱了几位佳丽。
江简宁打量打量天色——天尚未黎黑,留有一线灰蒙蒙的光,日已落月未升,正是一天中最昏昧的时刻。
传说这种时候是百鬼出行的时刻,魑魅魍魉在人间行走,将要为祸众生。
他向江疾伸出一只手:“想不想去看冰灯?”
他只是问一句,并没想等江疾回他的话。江简宁继续道:“林琅之不喜欢你,所以等会一定也不愿意叫你跟着我们一起赏灯。”
“不过其实那些调好的灯都已经放在林子里了,只是还没有点烛火,算不上灯,我们先去看一看,当个冰雕看也是好的。”
“不然来一次冰灯宴,你一个人坐在这儿玩冰车,岂不是太无聊?”
江疾在湖边吹了一天风,早憋着一股气。他其实很想问难道你把我哄来不就是打量着这主意么?
有些野犬即使披上羊皮也挤不进去羊圈,他在群羊头角相对的威胁中,只能选择沉默地后退。
他不伸手,也不作答,可江简宁却不依的。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挽着光鲜狐裘,直截了当地拉着江疾的手把他拽了起来:“别在这儿干坐着了,我们先去看了,再回来。”
江疾方才脚下仿佛生了根,要坐死在这儿,成为一株不倒的树,可江简宁是属铲子的,一过来就把他连根给撅了起来。
他一拽,江疾就忍不住走了。
四面都有侍从看着,江简宁的手再怎么长,也伸不进国公府里来。
江疾想,就这一次。
他就信江简宁这一次。
他想看看真正的冰灯宴、想看看这辈子从没见过的精雕细琢冰灯,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江简宁今天带了他的宝马良驹,这马名唤霜粼,是侯爷当年的战马血脉,传说是能夜驰八百里的汗血宝马,跑起来如奔雷转电。
可在江疾眼里,这就是一匹长得有些丑的花斑马,焦躁不安地喷着响鼻,原地踏步。
江简宁先是叫江疾坐上马鞍,然后身姿轻快地也踏鞍上来。他刚一落在马背上,江疾便察觉到这马好似抖了一下——
他正想说什么,牵着马缰的马夫已将缰绳一纵,又响又快地喝了一声“驾”!
刹那间霜粼如流光,长嘶一声猛地便纵了出去!江疾从未骑过这么快的马,本能地往江简宁身边缩去,江简宁本想笑他,那笑声却戛然而止,猛地顿住了。
霜粼向来乖顺通人性,从不剧烈颠簸,而今日它却半分不顾及背上的江简宁,边长嘶猎猎、边向着一人高的边栏疾驰而去!
它后腿一振,就这样带着江家两位小公子,直冲冲窜过围栏,往久不打理的猎场去了!
被扬尘泼在原地的小厮们呆愣愣地站了半天,才勉强憋出了一句惊叫——!
“来人!煜阳侯世子惊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