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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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日后江疾便一直避着江简宁走,不大不小个院子,两个人竟再也没碰上过面。

    江简宁当然不在意,江疾寄居在他的院落里、又有专门盯着江疾一应起居的小厮,任他怎样能躲,落在江简宁眼里也依旧是无所遁形。

    可江简宁要躲开江疾,那便是完完全全地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像一束溜走的日光、或是一捧融干净了的雪,成日成日再不见踪影。

    其实江简宁也没有特地躲着他,只是在忙其他事而已。

    这几日里他私下拜访了几位有名的字画大家,想探寻与那副江雪垂钓图有关的蛛丝马迹。

    可关于那滩奇怪的鸥鹭,他所得到的回复却大同小异,无外乎“败笔”、“拙劣”、“画蛇添足”与“稚子之笔”等类。

    江简宁拿不准这鸥鹭是何时所添,又依照记忆去寻那位被罚去了灶上的女使。可女使平日里做活已是辛苦,又哪里有心思去记一幅画里的劳什子鸟。

    百般探寻无果,江简宁突然又记起小林氏口中那位“小舅舅”来——画是他所赠,他定然知道这鸥鹭的来历。

    可等停淮来回禀,却说邠州林氏的独子,早已在十来年前过世了。

    江简宁沉默半晌追问:“因何过世?”

    “……”停淮抬头看了看江简宁,鲜见地露出了为难神色。

    江简宁示意他直说。

    “舅爷是年少跟着侯爷北征,与六万大军一同折在望嵋川了。”

    江简宁扣上茶盏盖子,不再说话。当年望嵋川一战,因朝廷迟迟不增派援兵,才致六万将士血没涵州岭,往后十年,也仍可闻阴风怒号、血浪排空。

    若无亲兵死战以命送煜阳侯出重围,恐怕他江清麟如今也早是白骨一把。

    征关多少哀声渐,不见日薄万冢悲。圣上虽已清洗阁僚,令拒不增兵者明正典刑,可折了的将士却再回不来了。

    江简宁却然没料到这其中还有这样一层关系……那煜阳侯所背负的是什么?

    是血债。

    六万将士的血债,或许名义上有人替他洗脱了,旁人说他是忠将、是朝廷亏欠了他的;可从情分上讲,妻弟的血债却是万万不能甩脱、要一辈子烙在他江清麟脊梁上的。

    更何况江清麟活着回来了,可他那位八成年纪不大的小舅舅却要永埋边土、尸骨无还。

    江简宁突然站了起来:“有人在盯着夫人那边么?”

    停淮道:“并未特意叫妥帖的人盯梢,如无特殊情状,是旬月来报一次。”

    “往后……不,”江简宁道:“先叫人去查夫人平日里与何人接触多些、可有什么异常,除了江疾,要优先留意夫人处的动向。”

    停淮领命而去,重新安排得力的人手。他初得了这消息,只觉得毛骨悚然——夫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心甘情愿委身入这吞害了亲姐弟两条性命的深深侯府后,甚至还可以笑容满面地对始作俑者宾榻以待?

    不是太有心,就是太无心。

    她像蛰伏在暗处的毒蛇一般,一动不动近十年,不能一击必死、便宁愿得身化枯骨。

    是怀着这样一份破釜沉舟的决然。

    江简宁思来想去,突然记起从前犹疑的一点——无论哪一世,小林氏的孩子都未曾平安诞生下来。

    如今看来,真的是天命不公,不叫她命中有母子缘分吗?

    还是她根本就不想要这一场母子缘分。

    她跋扈张扬、昭告天下她就要替孩儿觊觎世子之位;而对江絮,又影影绰绰露出了一线宠爱不胜从前的疑风。

    于是无论谁按捺不住动手,她都能达成所愿,与这个本不该来此世间的孩子体面作别。

    她这一生也只如此,所以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便不要再另造他孽了。

    江简宁很想知道他这位姨母现在在做什么——他不信突然令人掀翻她摆了十来年的摊子,小林氏会一无所知。

    这是一种聪明人之间的心照不宣,从小林氏向他托出真面目一角开始,就是一场博弈的邀约,她把真相折成请柬,放在江简宁面前。

    问江简宁,接,还是不接。

    *

    佛堂里香线袅袅,熏的是安神静气的娑罗香。小林氏跪在蒲团上,腰身笔直,往日厚重妖冶的铅华唇脂洗净了,露出一张甚至于恬淡温和的面容来。

    那双唇没什么血色,抵着殷红的指尖便显得格外狰狞又清寡。小林氏闭着眼在心中默念,然后恭恭敬敬地向墙上挂着的江雪垂钓图拜了一拜,便起身了。

    一旁的王嬷嬷赶忙过来帮着她扶起:“小姐,该喝药了。”

    “嗯。”小林氏接过托盘里那碗浓黑色的药汁嗅了嗅,无声笑道:“还有多久?”

    嬷嬷面露不忍,她从前在家时照看大姐儿,后来大姐儿去了,又随着小小姐往这吃人的腌臜窝来。

    可能她年纪大了,常常会觉得对不住小小姐腹中这个孩儿。

    这孩子连个形状都没有,没有人盼望它来这世间、也没人愿意留下它,兄弟姐妹将它视为眼中钉,父母亲族又不盼望它诞生下来。

    “再有至多七日的药量,这个孩子便留不住了。”嬷嬷低声道:“絮姐儿近来下药愈发没轻重,我若不看着点,恐怕吃了要出事的。”

    话音刚落,佛堂外风声大作,窗棂叫北风吹振做响,仿佛有人正不甘地摇笼怒吼。

    小林氏笑起来:“你听一听,像不像我的孩儿在痛斥我这个没心肝的亲娘?”

    “我最近总是做梦,梦里它是个不大的一团烂肉,这肉团就在我面前爬呀、爬呀,我拼命往后躲,”小林氏看起来还是心气平和的,虽然口中描述的如阿鼻地狱般的恐怖场景,神情却仍然轻快又镇定:“它还会说话。”

    “它问我,你既然不要我,又为什么要让我留存到现在?天下没有哪一个母亲是这样凶狠恶毒,要让自己的孩子孤零零地来,又空茫茫地去。”

    “我流不出眼泪,我就对它说,娘下辈子偿还你,你安心回去吧,左右到这人世间也不过受苦,倒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来。”

    “我不能选我当年是否能来,可我能替我的孩子做主,不要来,不如干干净净地去。”

    嬷嬷俯身抱住她,她家小小姐在发抖。

    很轻微的那种,悄无声息又平静的颤抖。

    “世子已经打探到少爷从前的事了。”嬷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您一个人走了这么久,再撑一撑,他就来了。”

    “我不想他来。”小林氏揪着嬷嬷的衣襟:“他才那么大,就要为别人的恩怨摧心血,我对他不起。”

    “……他的仇,当然是要他自己报的。”嬷嬷轻声说:“那是他的血仇,他怎能不报?”

    “血仇……”小林氏双唇嗫嚅,神色怆然。

    什么是血仇?有些东西,明知自己陷进去了,这一生便都毁了,可仍然要孤决一掷、要赔上所有来偿夺这冤孽。

    不论无心还是有心,只要是该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就定有人要来追索。

    她又将目光移到那副画上,其实这画的来历都传错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大家手笔、精妙绝伦——只是少年一幅随笔罢了。

    阿姐送亲前一日,小郎才匆匆画好,送入姐姐的妆奁担子,要陪姐姐一路向东去更盛阔的天地。

    谁也未曾料到,那也是小郎平生最后一幅画作。

    没多久,小郎就向北而去,饮恨埋骨关外山。

    她那时还在闺中,哭得嗓子都哑了,但她告诉自己这是小郎的命数,怨不得人的。

    后来阿宁诞生,消息快马发回邠州,父亲设宴大庆,甚至想要亲自赴京看一看外孙。

    可行囊还未打点好,第二封快马传信就到了。

    父亲满心欢喜地拆开信封,这次却是血淋淋的哀耗。

    阿姐产后受风,已故去了,侯爷将涉事人等尽数打死发卖,亲自为阿姐扶棺守灵。

    父亲倒下了。

    再后来她一个人操办了杂事,又往京城那边望去——青山如黛、碧水此回,那高高云天却如黑幕遮,要活生生将人压死。

    我恨啊。

    我恨啊。

    连与姐姐一同入侯府的陪嫁家仆也一个未留,被处置得干净利落,她反倒犹疑起来。

    与其说是惩处,还不如说是灭口。

    江清麟是要掩盖什么?

    阿姐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蓄谋已久?

    她看着俊朗英武的姐夫,如看见狂笑着啖人血肉的伥鬼,就是这恶徒,叫她全家不得安生。

    可她又看见了那么小的阿宁,长得秀气漂亮的一个,还像一颗糯米揉的白团子。

    阿宁、阿宁要怎么办。

    江清麟要再另娶他人、磋磨阿宁怎么办?

    暗箭远比明刀子难防,摆笑脸说和气,暗地里谁知又会下什么狠手。

    但没关系,她想,从父亲倒下的那一天起,我就永远也解不脱了。

    小林氏披发散衣站在佛堂外,亲眼看着嬷嬷低着白发斑斑的头,将那道暗门关上,连带着将那画卷也一并隔绝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外面的女使进来道:“夫人,桃苏来了。”

    随即是桃苏低着头进来,她跪坐在小林氏面前,一五一十将世子的吩咐讲清楚。

    小林氏眉头皱成个结:“你做了?”

    桃苏不敢隐瞒,如实道:“是,奴婢听凭世子吩咐,给小姐灌了耳旁风。”

    小林氏捏了捏手指,强压怒火:“蠢货,若是一个不慎伤了世子怎么办?叫你做这种事你也不先来回禀了我,你、你!”

    桃苏跪着,不敢再多说话,只砰砰磕头。夫人可不比世子好性儿,还能容你全头全尾地出门,她是真能做出直接将人打死了扔出去的事来的。

    小林氏兀自平了一会儿气,转而又变了张脸:“他若是这样吩咐你,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只当做不知道便是了。”

    小鹰要飞,就得舍得从万丈悬崖上往下跳。

    她再一挥手,嬷嬷从袖中小瓶子里倒出一粒小药丸儿,塞进桃苏口中,桃苏掐着喉咙奋力咳了几声,脸色才逐渐缓了下来。

    小林氏笑道:“这药还是只够一旬的分量,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你心里应当有数,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也千万要记清。”

    桃苏再次磕头——虽说她对世子是言听计从、对夫人也是言听计从。但反正夫人终归也是顺着世子,那她到底效忠了谁,又有何关系呢?

    *

    这个年过得十分惨淡,侯爷与夫人看似恩爱和睦地祭了祖、用了年夜饭,然后便分道扬镳,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里。

    江絮备了一桌的席宴,本想直接去江疾院里,突然却想起江疾已被江简宁带到了世子院落的厢房里住着,于是她又带着食盒往世子院子里去。

    可是好安静。

    没有五光十色的烟花、没有爆竹炸开的红雾,甚至树上连新年讨个彩头的红绸缎也没有拴。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不似过得春节,倒像是中元节。

    江絮碰见江简宁身旁那个停淮,忙将食盒递过去:“世子怎么没闹个春?这静悄悄的,一点也不热闹。”

    “我特意包了饺子送来,姐弟几个聚在一起吃了饺子,才好守岁呀。”

    可那停淮软硬不吃:“世子刚睡下了,姑娘明天再来吧。”

    “啊。”江絮心中一喜,扭捏道:“那,我去看看阿疾吧,便不打扰世子了。”

    她连一声“阿宁”都不愿再假装了,一心只想着要快点过去见江疾。

    可停淮却还是同一套的说辞:“二公子刚刚也睡下了,姑娘明天再来吧。”

    江絮:“……啊?”

    而这两位应该睡下了的少爷,正一言不发围坐在一张桌子旁。一个自在吃着饺子,一个把筷子并拢着横在碗上,没有要动用的意思。

    江简宁叼着吃了一半儿的饺子抬起头:“怎么不吃?”

    他说话甚至是和颜悦色的,半点不见前天甩人巴掌时的狠厉与冷淡,仿佛个真心对他好的兄长,正关切地过问他胃口。

    江疾看着他这假惺惺的姿态,一声不吭,专心做他锯了嘴的葫芦。

    而江简宁意思意思催过了,也就不再让他了,桌上本有两盘饺子,他俩一人守着一盘吃才对。

    不过既然江疾不动筷子,那他面前那盘儿自然也就归了江简宁,他捡了一副新筷子,去盘子里随便扒拉了几下,挑出一颗格外胖的饺子放在江疾碗里:“好歹吃一个。”

    江疾眯着眼:“这颗饺子有什么特别?”

    这是他这几日里第一次开口说话——江简宁都以为是他一巴掌给人打哑巴了,好在原来只是他犟脾气,不愿出声儿而已。

    “有没有什么特别,你吃了就知道了。”江简宁懒洋洋扒了一口水晶冻,灯光底下肉冻有一点微微化开,煞是晶莹好看:“还是那句话,大过年的我又不会寻晦气,叫你横尸我这儿。”

    江疾本不该吃,可他心里一动……过年啊。

    每年年里,他愿意劳动一下,就能吃上一口热乎饺子,不然也就和往日没什么区别,只是外面格外吵罢了。

    这颗饺子面白又细,隐隐透出淡淡的肉馅儿粉色,看着便十分合格。

    是那种很让人有食欲的饺子。

    这时外街的爆竹便响起来了,而烟花,其实侯府里每年都有放。只是他那儿太偏,自然是看不到的,但世子院子当然享有一点特权,理所应当地占据了一个绝妙的观赏角度。

    于是江疾亲眼看着天色叫连天的雪映成了一种微妙而深沉的暮紫色,那夜色又被五火电光照亮。绚烂的烟花夹杂着黑烟往天上窜,坐在院子里,鼻尖还能闻到淡淡的硫磺气味儿。

    江简宁兴致勃勃地出了小亭,仰头去看烟花,他也不介意在空地上接着吃灰,反而很高兴似的跳了跳。

    “烟花!”

    江疾看着看着,突然愣了一下——他不知不觉便咬了一口筷子尖儿上挑着的小饺子。

    然后他伸手捂住嘴,半晌才摊平手掌。

    掌心是一颗小银花生豆。

    江疾不是聋子,早在厢房干坐着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有人在喊,说世子亲自在今晚守岁的饺子里包了两颗银花生米,特意挑了两颗呢,就是讲一个“好事成双”的寓意。

    好事发生。江疾想:他倒是大方,祝我明年好事发生。

    他等了一会儿,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才确定真是好事发生,而不是要趁机将他毒死,让他看不见明年的太阳。

    江简宁压根没回头理他,仍和停筠凑在一起看焰火。江疾便用一旁茶杯里的水冲了冲这颗花生豆,先放在了桌上,复又捡起来揣进袖子里。

    也算是一种别样的“接好运”了。

    江简宁一直没回头,江疾又几乎是饿了一天的肚子,于是他趁这个机会,狼吞虎咽噎下去好几个饺子。

    可他吃着吃着,又觉得气氛不太对劲,江疾一抬起头,就见江简宁正笑嘻嘻看着他衔着一颗咬了一半的饺子去够桌边的醋壶。

    他凝固在那儿,江简宁俯身过来轻轻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又没人不让你吃,你非躲着人吃干什么?”

    “你是我在外面养的三花小狸奴吗?”

    他又是那副笑吟吟的神色,江疾又想起从前——从前他见江简宁时,他总是阴沉着脸,仿佛万事万物都欠他、该他的,用那阴鸷又冷淡的眼神观量着世间万物。

    后来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又不知怎的,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有了笑模样,活泛了起来。

    也叫人琢磨不透起来。

    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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