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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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子醒了!”

    阶下燃灯燧明,庭中扶疏梅枝却如层叠魂幢般,阴沉沉地压着这一点碎光。

    停筠从屋里一阵风似的冲出来,惊醒了耿耿冬夜,原本静悄悄的院落眨眼间嘈杂如沸,早就候在外庭的太医和嬷嬷们立刻动起身来,各个都想趁世子大病初醒凑个脸热表表忠心。

    熏熏的热气蒸化了檐上雪尘,正巧砸了一滴雪水在停筠脖领里。他龇牙咧嘴地“哎呀”一声,边傻乐边跟着太医挤进屋里。

    日前世子与庶弟打闹却不慎双双坠湖,往数九寒冬掺着冰渣的湖水里滚一遭,眼见着世子就闭了眼,脸色也青得鬼一样难看。

    天可怜见,世子可算是醒了。

    此刻世子正拥着被子起身,乖顺地伸出了一截手腕任太医诊脉。许是没什么力气,只恹恹地垂眼不言,一副倦怠形容。

    停筠见他悬腰空倚着,便想取来腰枕让世子靠着。他刚要往榻脚上去寻,就听世子开了口:“腰枕在角柜第二层。”

    虽然声音沙哑,如同含了一口冰碴在喉间,但好在还算轻缓有力。

    停筠心下稍宽,依言去寻,果真见腰枕端正正摆在第二层。

    他一愣道:“这腰枕有一段时日没用了,要是让我找且得耽误会时间呢。”

    世子好似轻笑了一声——很轻的一声气音,在这隆冬深夜里竟恍如一声叹息。

    是呀。世子想,若是任你去找,你要先摸一把榻脚、再寻前后两屋罗汉床,最后才去翻柜子。

    而后太医又要差你记方子、取药。

    待你腾出空来,廊外那小火煨着的梨汤便已经糊得只剩一团糟底了。

    失神间他指尖失控般微颤,太医担忧世子有何不适,抬头欲问却正巧与他对视。

    竟落入一双倦惫眼眸。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神色,像风中飘摇的一星燃烬,也似苦旅奔劳的候鸟。

    只不像一位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公子。

    太医发愣一瞬间,立即便知晓自己犯了贵人的大忌。他惶恐收手要跪下来请罪,世子却一翻腕托住了他手臂。

    “先生,我好像很累,头也很晕……”

    “我是不是病得很重?”

    这场大病本就剥净了世子面上血色,惟余病中沾染的零星酡红;再加上他语气亲昵自然,浑像正与长辈撒娇的子侄,更显得弱势可怜。

    老太医心下怜惜,顿时便忘了方才的小插曲:“世子莫要瞎想,您只是有些受凉,喝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江简宁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对方一会儿,暗出口气。

    他刚刚忘了遮掩神态。

    这个时候的煜阳侯世子江简宁,正应是天真娇纵、恃宠行骄的年纪,最大的烦心事也只是爱吃的糕饼卖光了而已。

    那种不合时宜的冷漠和倦惫是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

    老太医仍在絮絮叨叨,江简宁放空心神,彻底开始发呆。

    反正那诊词他已倒背如流,甚至能将长长的药方默下来。

    毕竟江简宁已反反复复重生了十八次。

    他在这个冬夜、这张榻上睁开眼太多次,诸般细节早已深刻在他记忆里。

    包括往后几年、也包括每一次他静待死亡前徒劳的祈求。

    不要再回到那个冬天了。

    那副药真的太苦了。

    从前江简宁总天真地觉得自己该是被命运所偏顾的那一个,后来他居然穿成了煜阳侯府的小世子,富贵等身、金尊玉贵。

    他连半夜醒来都要先摸一摸床榻才敢睁开眼,生怕这是一场梦。

    江简宁幸福地揣着这份好运气继续向前。他滥发善心、他自以为是,他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甚至还向府里那个人尽可欺的庶子伸出了手。

    然后他被咬得鲜血淋漓。

    原来鸩酒穿喉是这样的滋味。江简宁在剧烈的绞痛里竟罕见地生出一份茫然和不解来。

    为什么好心……不会有好报呢?

    深秋的天空似乎真的格外高旷。江简宁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眼泪不掉下来、想看看是否有路过的鸿雁愿意载他回家。

    他就这样枕着往来的秋风,在那模糊斑驳的影子里静悄悄地结束了这一生。

    可江简宁重生了。

    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也没有命不该绝的庆幸,他蜷缩在榻上,不知是冷还是怕,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他想起来了。

    这根本就是命运和他开的一个莫大的玩笑。

    他穿进的其实是一本爆款权谋文——在这本书里,他的弟弟江疾是绝境逆袭的男主角,而他则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炮灰。

    名字都只用“煜阳侯世子”草草带过的、甚至连他自己都在阅读时下意识忽略掉了的。

    炮灰。

    原来他的一生、他的悲欢爱恨,斥于纸上也不过寥寥几行。他只要能在合适的时间死去,将世子之位拱手让与江疾,就够了。

    江简宁揪着寝衣心口的单薄布料哭得撕心裂肺。

    为什么有人生来的命运就是做旁人的垫脚石呢?

    为什么这个人……是我呢?

    但那时他懦弱又胆怯,只会学着鸵鸟把头埋起来,觉得躲一躲就好了。

    于是三年后,江简宁在乡下别院里被刺客一剑穿胸,死不瞑目。

    然后,他又重生了。

    江简宁枯坐半日后强撑病体起身,带着恶奴冲进了江疾的偏院。

    在棍棒交加的闷响里,他冷眼看着江疾气绝。

    而江疾那个疯癫的亲娘无动于衷地坐在门槛上哼着歌,甚至还伸出足尖,轻飘飘碾了碾沾满亲儿子鲜血的脏污积雪。

    冷风带着血腥气和冰碴的味道灌进他肺腑,江简宁低头看向了自己细白干净的手指。

    他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活,可却眼眶酸酸胀胀的,没有一滴泪水涌出来。

    当晚江简宁戕害兄弟的逆行被煜阳侯知悉,一向疼爱他的父亲雷霆震怒,亲自请出家法鞭笞他。他被打得鲜血淋漓,夜半被抬回院里后便起了高热。

    这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只知道再一睁眼,他又回到了那张榻上。

    江简宁推开涌上来的仆从止不住地干呕。

    ……

    自此,江简宁开始了他十八次无休无止的循环反复。他一门心思要杀了江疾,想挣脱这逼他束手就擒的命运,却也因此吃遍了各种死法带来的苦头。

    他像一只新鲜的杏子,从新鲜到干瘪,再到烂成一滩汁水,最后悄无声息地腐败。

    一次又一次回到冬日,一次又一次死去。

    江简宁撞了十六次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可就在第十七次时,他望着那仿佛永无尽头的冬日,竟于极致的癫狂中生出一个奇妙的构想。

    他把自己关起来,没日没夜地梳理、推算,又一把火烧掉了满屋手稿。

    然后江简宁用一柄镶满宝石的小匕首,轻快又雀跃地捅穿了江疾的心口。

    “江疾,我们下次见。”

    江简宁俯身拥抱江疾,像一对真正亲密无间的兄弟。

    然后他借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微微用力,轻松将刀尖送进了自己的胸膛。

    再睁开眼,依然是那个隆冬雪夜。冷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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